西岳史学 || 黄永年：補論“狐”與“胡”之關係

作者简介

黄永年，曾任陕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、陕西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所长、教育部全国高等院校古籍整理研究工作委员会委员、全国古籍整理出版社规划领导小组成员，是陕西师范大学历史文献学的创始人。黄永年先生在历史学、中国古代文学和古文献学等诸多研究领域均有精深造诣，不仅是中国古代史尤其是北朝隋唐史及唐代文学、古典诗词小说的著名研究专家，更在版本学、目录学、碑刻学、古籍整理等领域内做出了开拓性的贡献，是古文献学学科的一代宗师。主要著作有《唐史史料学》、《唐代史事考释》、《文史探微》、《古籍整理概论》、《古籍版本学》以及包括目录学、版本学、碑刻学、文史工具书的《古文献学四讲》等。

補論“狐”與“胡”之關係

黄永年

拙作《讀陳寅恪先生〈狐臭與胡臭〉兼論“狐”與“胡”之關係》，載本刊第八十一期，其中論“狐”、“胡”之關係，略謂：以獸類稱異族，吾華夏族之所慣爲者也。頗疑西胡之入中國，本爲華人之所歧視；乃緣“胡"、"狐"讀音相近之故，遂以“狐”稱之，藉寓鄙棄之意於其中。……後世如清蒲松齡 《聊齋志異》之多述狐事，時人稱其影射胡人——滿清，殆即此種觀念之一脈相承也。惟當日匆匆成稿，雖發此義，未獲確證。近日檢書，始得一事，可以證成鄙説者，後晉劉晌《舊唐書》（開明二十五史景武英殿本）卷一〇四《哥舒翰傳》：哥舒翰，突騎施首領哥舒部落之裔也，蕃人多以部落稱姓，因以爲氏。祖沮清道率。父道元，安西都護。世居安西。翰家富於財，倜儻任俠，好然諾，縱蒲酒。年四十，遭父喪，三年客居京師，爲長安尉不禮，慨然發憤，折節仗劍之河 西。……翰好讀《左氏春秋傳》及《漢書》。……天寶……十一載，加開府儀同三司。翰素與（安）禄山、（安）思順不協，上每和解之，爲兄弟。其冬，禄山、思順、翰並來朝，上使内侍高力士及中貴人於京城東駙馬崔惠童池亭宴會。翰母尉遲氏于闔之族也。禄山以思順惡翰，嘗銜之；至是忽謂翰曰：“我 父是胡，母是突厥，公父是突厥，母是胡，與公族類同，何不相親乎？”翰應之曰：“古人云野狐向窟嗥不祥，以其忘本也， 不盡心焉！”禄山以爲譏其胡也，大怒，駡翰曰：“突厥敢如此耶！”翰欲應之，高力士目翰，翰遂止。宋祁《新唐書》（開明二十五史景武英殿本）卷一三五《哥舒翰傳》：哥舒翰其先蓋突騎施酋長哥舒部之裔。父道元，爲安西都護將軍赤水軍使，故仍世居安西。翰少補效毂府果毅，家富於財，任俠重然諾，縱蒲酒長安市。年四十餘，遭父喪不歸，不爲長安尉所禮，慨然發憤，游河西。……翰能讀《左氏 春秋》、《漢書》，通大義。……（天寶）十一載，加開府儀同三司。翰素與安禄山、安思順不平，帝每欲和解之。會三人俱來朝，帝使驟騎大將軍高力士宴城東，翰等皆集，詔尚食生擊 鹿，取血渝腸爲熱洛河以賜之。翰母，于閱王女也。禄山謂翰曰：“我父胡，母突厥，公父突厥，母胡，族類本同，安得不親愛？”翰曰：“諺言狐向窟嗥不祥，以其忘本也，兄既見愛，敢不盡心？”禄山以翰譏其胡，怒駡曰：“突厥敢爾！”翰欲應之，力士目翰，翰託醉去。

    較《舊唐書》所記，除文筆稍整飾外，大體相同。又宋司馬光《資治通鑑》（《四部叢刊》景宋本）卷二一六：'

（天寶）十一載……哥舒翰素與安禄山、思順不協，上常和解之，使爲兄弟。是冬，三人俱入朝，上使高力士宴之於城東。禄山謂翰曰：“我父胡，母突厥，公父突厥，母胡，族類頗同，何得不相親？”翰曰：“古人云狐向窟嗥不祥，爲其忘本故也，兄苟見親，翰敢不盡心！”禄以爲譏其胡也，大恕，駡翰曰：“突厥敢爾！”翰欲應之，力士目翰，翰乃止，陽醉而散。自是爲怨愈深。 則參合兩《唐書》以成文者也。案此段史料，其重要在禄山所謂 “我父胡，母突厥，公父突厥，母胡”一語。夫哥舒翰之血統已見所引，其父爲突厥，母爲胡，可無疑問。而安禄山之血統，據《舊唐書》卷二〇〇上《安禄山傳》：安禄山，營州柳城雜種胡人也，本無姓氏，名乳犖山。母 阿史德氏，亦突厥巫師，以卜爲業。突厥呼鬥戰爲轧犖山，遂 以名之。少孤，隨母在突厥中。將軍安波至兄延偃妻其母。開元初，與將軍安道買男俱逃出突厥中，道買次男貞節爲嵐 州别駕，收獲之。（禄山）年十餘歲，（貞節）以與其兄及延偃 相携而出，感愧之，約與思順等並爲兄弟，冒姓安。及長，解 六蕃語，爲互市牙郎。其母爲突厥，亦無疑問，惟“雜種胡人”之界説爲何？即其“父是胡”一語，尚未悉明也，然試觀《新唐書》卷二二五上《逆臣傳》：安禄山，營州柳城胡也，本姓康。母阿史德，爲晚，居突 厥中。禱子於軋犖山，虜所謂鬥戰神者，既而妊。及生，有光 照穹廬，野獸盡鳴，望氣者言其祥。范陽節度使張仁愿遣搜 廬帳，欲盡殺之，匿而免。母以神所命，遂字軋犖山。少孤, 隨母嫁虜將安延偃。開元初，偃携以歸國，與將軍安道買亡 子偕來，得依其家。故道買子安節（案：《舊唐書》作貞節）厚 德偃，約兩家子爲兄弟。乃冒姓安，更名禄山。及長，歧忍多 智，善億測人情，通六蕃語，爲互市郎。 則明謂其“本姓康”。案《新唐書》好採小説，其事增於《舊唐書》者，時或不足信。惟此處則不然，蓋文中“及生，有光照穹廬”云云，當即爲禄山盛時或其餘黨所夸飾之符命；而其同時所述之“本姓”則亦當出於禄山一方面之記載，而必非後人之得杜撰者也。陳寅恪先生亦信從之，故其《唐代政治史述論稿》（《史語所專刊》, 三二，五，商務初版本）上篇《統治階級之氏族及其升降》中，即引此文，合以姚汝能《安禄山事迹》等書之佐證，而案曰：《安禄山事迹》上引郭子儀雪安思順疏，謂安禄山本姓康。今敦煌寫本天寶丁籍亦有康、安、石等姓以羯爲稱者（見《歷史與地理雜志》第三三編第四卷天寶十載丁籍及同書第四一編第四卷天寶四載丁籍），故安禄山父系之爲羯胡，即中亞月氏種可無疑矣。更據《舊唐書》卷一二七《張光晟傳》之“雜種胡”於《新唐書》卷二一〇上《回韻傳》作“九姓胡”之事，而曰：知當時雜種胡人之稱實徑指昭武九姓月支種而言。則禄山之父爲西胡，亦無問題矣。案中國之慣例，本身之族類爲何，常就其父系之血統而决定。哥舒之父爲突厥，禄山之父爲西胡，則二人之族類，從可知矣。禄山、哥舒二人之族類既明，然後可進而討論《哥舒翰傳》所載與禄山誤會之問題，夫哥舒父本突厥貴族，母爲于闔王女，少居京師,通《左傳》、《漢書》（具見前所引兩《唐書》本傳。至《舊唐書》卷一〇六《李林甫傳》所云：“自是高仙芝、哥舒翰皆專任大將，林甫利其不識文字。”則顯與本傳“能讀《左氏春秋》、《漢書》”之言相違（當係行文籠統之失，不足據以疑本傳之不實也）。其華化已深，故宴會之際，自能舉雅言酬答。禄山則係出貧賤，幼經流離（見前所引兩《唐書》本傳），未嘗學問，其不解哥舒之喻亦當然也。然不解可也，不解復何以致怒？則豈非當時唐代社會，本有以野狐譏西胡之習慣；故野狐之喻在突厥之哥舒爲失言，在西胡之禄山則認爲針對自身之譏詞，不容不大怒矣。唐代以野狐譏西胡之習慣,於此既可窺出，則拙作所疑“西胡 之入中國，本爲華人之所歧視。……遂以‘狐’稱之，藉寓鄙棄之意於其中”者，當不謬矣。又《舊唐書·哥舒翰傳》所載禄山父胡母突厥之語，陳寅恪先生《唐代政治史述論稿》上篇論“雜種胡”一詞時，已引及之。惟陳先生主旨在説明“雜種胡”之意義與安禄山、史思明之血統，於此 “狐”、“胡”瑣屑之問題，不暇顧及。故所引傳文，亦僅至禄山所語而止,於哥舒野狐之喻以下，未闡及耳。

（原載《東南日報·文史》第九十二期，1948年6月9日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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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章来源/黃永年：《黃永年文史論文集（第四册）》，中華書局，2015，第81-85頁

材料整理/潘芷茵

责任编辑/傅亭瑄

审核/刘韦辰

指导老师/胡耀飞